20130421

我做的不是「版畫」:關於版畫創作的幾點思考

陳曉朋

版畫就像人類: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然而每個人又是不同的。我以為重覆有種精神性的力量,具有一種虔誠的質地,如同默念玫瑰經般。(Prints mimic what we are as humans: we are all the same and yet every one is different. I think there's a spiritual power in repetition, a devotional quality, like saying rosaries.)

──琪琪史密斯 (Kiki Smith), 1998

不只是版畫


身為版畫創作者和教學者,卻以「我做的不是『版畫』」為題發表文章,其實要討論的不是做不做版畫這件事,或是不是版畫這個問題,而是藉由引號的使用,來強調並提引出幾點關於版畫創作的思考。

以本文開端的引言作者為例,美國藝術家琪琪史密斯 (Kiki Smith, 1954-) 最為人熟知的身份,是一位創作雕塑聞名的當代藝術家,然而史密斯也創作各類型的版畫,這些作品豐富到足以讓她在2003年,於美國紐約現代美術館 (MoMA, New York) 舉辦個展《琪琪史密斯:版畫、書,以及物件》 (Kiki Smith: Prints, Books, and Things) 。從不同媒材的自由與靈活轉換,可以觀察到史密斯的創作,不為特定媒材服務,而是選擇適當的 (proper) 媒體來表達她的思想,包含對於性別、身體、重生、自然等主題的探討。


史密斯對於媒材的理解與包容,以及她談論版畫本質的內容,超越了技術層面而直達創作核心。史密斯並不特別衷情於某一種版種、某一支滾筒,或某一把雕刻刀,在她的版畫創作中,使用的是如同引言中所提到的,版畫所彰顯的生命態度,以及版畫和創作內容的關聯性。閱讀史密斯的創作可以發現,她的「版畫」還是一張「畫」,「畫」的意思是作品,是藝術。


除了史密斯之外,在現代和當代的美術史裡,許多藝術家也創作版畫。從後期印象主義 (Post-Impressionism) 時期開始,繁不勝數的例子諸如法國的保羅高更 (Paul Gauguin, 1848-1903)、挪威的愛德華孟克 (Edvard Munch, 1863-1944)、西班牙的巴布羅畢卡索 (Pablo Picasso, 1881-1973) 等,到當代美國的安迪沃夫 (Andy Warhol, 1928-1987)、德國的安森基佛 (Anselm Kiefer, 1945-)、日本的村上隆 (Takashi Murakami, 1962-)、臺灣的侯俊明 (1963-)、中國的張洹 (1965-) 等藝術家,都創作了相當精彩的版畫作品。


還有一些藝術家則從版畫出發,發展出多面向的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家,莫過於中國的徐冰 (1955-)。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碩士班畢業的徐冰,從早期表現鄉村生活景象與留戀之情的袖珍木刻版畫《碎玉集》(1977-1983),到2003年至今仍持續發展的《地書》,創作歷經巨大而深刻的轉變,藝術家從單純的(狹義定義上的)版畫延伸發展,創作出各種以文化閱讀為研究核心的「版畫」作品。


拓印的痕跡


在徐冰的創作生涯中,《大輪子》(1986) 是他脫離傳統版畫的轉捩點。在這件作品之前,徐冰創作了《繁忙的水鄉》(1981) 和《碎玉集》等木刻版畫,在這些描述鄉村風光的作品中,他使用的是傳統的木板版材與印刷技法。而在和陳強、張駿、陳晉榮共同製作的《大輪子》中,則有了題材與技術的概念性突破:藝術家們準備了一個直徑長達二點三公尺的工業用巨大車輪,將車轍的痕跡連續滾印在一條鋪在地上的長布上。透過現成物痕跡的轉印,他們製造的是一件理論上可以達到無邊界印刷的版畫。


而讓其揚名國際、最被廣泛討論的代表作《天書》(1987-1991) 中,徐冰以印刷術和文字的概念為基礎,利用中國傳統雕版技術來製版、印刷,創作出一種藝術家自己發明的、結合漢字結構和英文字母的「文字」。這種看起來有模有樣,煞有其事卻又無人可以閱讀的「書」,向觀者提示了一種對於文化的警覺。


徐冰的這些「版畫」創作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藝術家企圖探討版印動作背後的意義。《大輪子》強調的是現成物的拓印可能,以及拓印的痕跡與力量。《天書》製造的則是一種關於文化閱讀的心理性痕跡。當不局限於表面上的版印視覺效果時,徐冰的「版畫」自然也不再拘泥於物理性的版,也就是打破了傳統版畫的「版」的概念。


以《地書》為例,對應於沒有人看得懂的《天書》,徐冰要創造的是一本不論不同文化、種族、國籍、居住地等背景差異,人人都能夠閱讀的「書」。從生活和旅行的經驗中,徐冰先大量收集世界各地的標誌、商標、各種圖表的表達符號,再透過電腦軟體的處理與排版,最後將設計出來的內容列印在紙張上。《地書》所反映出來,是一種對應於傳統版印概念(以物理性實體的版印刷出圖像)的「版畫媒介」(Print Media) 概念。


無限的延伸(衍生)

由「版畫媒介」概念而發展出來的版畫作品,一方面得以將版印概念無限延伸出去,創作出更多面向的作品,另一方面也乎應了版畫來自民間的多元混種性格。版畫起源自因應複製油畫、印刷書籍、製作年畫等需求,而產生的各種務實印刷技法,具有向普羅大眾學習的精神。版畫的出身明了它本身的開放性格應該得以廣納包容各種新的嘗試與可能矛頓的是當版畫隨著時代演進轉變成一種創作上的媒材時,某些既定的刻版印象卻往往限制了它的閱讀方式與表現可能。

版畫面臨到的一個重要挑戰
也是它的特性之一可複製性。一般以為版畫的可複製性得以讓作品同時傳播到更多的地方也能以更友善的價格售出讓更多的民欣賞和收藏藉以達到所謂的「藝術的民主化」 (Democratization of Art)。然而,以創作的本質來版畫的民間出身明了其可複製性的運用目的是為了滿足大量印刷的需求和藝術上的「複數」(multiples/editions)、「重覆」(repetition)或「系列」(seriality) 的概念沒有關係。

以安迪沃夫的《康寶濃湯罐頭》 (Campbell's Soup Cans, 1962) 為例,藝術家將同一個濃湯罐頭圖案,絹印在在32個相同尺寸的畫布上,再將這些畫布並列展示,「複數」和「重覆」的使用,是為了以重覆的影像來製造強烈的視覺印象,藉以強化作品訊號的發射。然而一般版畫作品所要求的套數規定,來自於可複製性(物理性的版得以重覆印刷)所產生的複數表現,這和創作上的動機與目的其實也沒有絕對的連結意義。

徐冰創作生涯的轉捩點《大輪子》,理論上是一件可以無限延伸印刷的作品,而其透過「版畫媒介」概念所發展出來的作品,則是版畫的無限衍生。又,如同引文中史密斯所提到的,版畫就像我們人類,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但其實每個人又是不同的,這也是一種對於版畫無限延伸精神的觀察。而史密斯以為版畫的重覆,所傳遞出來的精神性力量,自然也不只是服膺於常規範例下的通俗產物,相反的,那必定是因應創作內容,經過深刻思慮與領悟過後的一種必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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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
地書
1987-1991
複合媒材裝置/雕版印刷的書和卷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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