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3

創作 Q & A II

陳曉朋

Q:謝謝老師的回應,我問你的問題當然也是我最近困惑的來源,大概離開北藝,回到香港,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之後,環境改變對創作的影響真的出乎預料的大,本來對自己有信心的創作方法和思考方式在兩年內急速質疑,甚至推翻,所以我才找你聽一下你的看法,因為你是我重要的版畫老師(香港的版畫老師只談技術問題),試著回顧我的創作養成時遇到的人、事和環境,重新思考我是如何走到現在。

我一直覺得你是一位非常理性思考的藝術家、學者,所以我才對你如何處理情感表達這方面感興趣。不知道是我和你有某種共同的特質,還是從你身上受到影響,對幾何、顏色、印刷、極簡這些相對理性的媒介/概念思考吸引(可能因為我不太擅長於表達情感吧),你常強調的知性、北藝的學院訓練給我發展了一套論述和創作方法,所謂計劃型/研究型的創作思考,好像跟隨這種方法執行就能達成。我用這種方式創作,配合我的性格和關注的問題覺得有效,在北藝裡也受到了一點認可,讓我覺得我好像找到了我的創作方法和語言。

A:我其實並不清楚香港中文大學目前的藝術師資和教學模式,也不是很了解你上碩班之後的創作狀態,所以不知道是什麼造成你對自己創作的質疑,而且感覺上是蠻激烈的質疑,但我猜你所指的環境改變,應該是指學院環境吧?即使是同一件作品,不同背景的讀者也會有不同的看法,有時候不僅僅會有差異,甚至有可能是對立的。有不同的思考和理解很好,但沒有必要馬上完全否定自己或自己的過往。

我說的知性是指創作內容的智識(intellectual)發展,但它不是如同一般傳統知識學科,特別像是執行科學計劃般的那樣運作,而是指可以超越本能性創作和單純感性表述,進行較為有思想深度的創作研究,但不一定要是計劃型和研究型的創作,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創作方法,找到適合自己的就可以了。近年北藝的學院訓練,確實有點像你一直提到的模式化問題,特別是評鑑機制的影響,它的確能有效提升整體學習效果,但過於制式的操作,很容易出現過於均質的樣態,有些不適合這個模式的同學也會被犧牲。

Q:在中文大學的老師常常提點我的創作有點模式化了,希望看到我多一點個人情感、我作為作者的位置和立場,所以我試著從「如何在作品中投入個人情感和展現個人?」去思考;但你的回應好像開啓了另一種思考路徑,可能個人情感不用刻意的釋放出來,而是創作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情感的轉移,這種說法如果放在我的作品上,好像也可以解釋得通,然而這不是沿著本來的/慣用的/隨心的方式繼續做就好了嗎?如果是這樣,好像也沒有什麼進展?

A:我猜你在中文大學的老師會那樣說你的作品,可能和你所使用的創作方法和展呈形式比較去人或去手感操作有關?以新媒體藝術為例,即使藝術家運用的媒體都是科技設備,但如果創作的內容處理的夠好,觀者還是會在作品裡獲得啟發和共鳴(不只是單純情感上的感動)。嚴格來講,除非你的創作主題就是「如何在作品中投入個人情感和展現個人?」本身,不然這個問題實在不成立,人的身體本來就會自主呼吸,不一定要知道氧氣的成分是什麼吧,我感覺你在尋找一種藥,只是它是一種不知道要治什麼病的藥。(當然,也有可能是我誤解了你的問題)

Q:如果你記得,我大三上是選複媒組的,到大三下還是大四上才突然轉成版畫組,這個轉變一方面是因為我開始思考我家中印刷廠的成長經驗,另一方面可能是有一次Eddie很認真的對我說:「你是流著版畫的血!沒有人比你更適合做版畫的。」(Eddie指的是我的成長經驗和對版畫的執著)我一開始有點懷疑,我不認為單純版畫能滿足我,但我做版畫的身體經驗確實能勾起我成長經歷的記憶,最後還是決定帶著懷疑轉組,也希望我會在版畫組中找到一些東西。

北藝版畫組的向心力非常強,感覺進入了這組就是必須以版畫作為首位去思考,就算是做其他媒介也要有版畫概念才稱得上是版畫組團體的一員(可能也不一定是這樣,只是我自己給自己的要求),我相信我們都對版畫有種超乎想像的迷戀和偏執,無論是紙張的質感、油墨、印刷過程、版畫概念,但迷戀背後隱藏著什麼價值?為什麼是非他不可?為什麼要這麼執著去達到版畫的要求?成為我質疑版畫的源頭。

A:在沒有現實因素干擾的自由意志下,會選擇哪一組、什麼創作媒體或創作方法,很單純就是你喜歡它。至於為什麼會喜歡,有時候是有原因的,有時候卻也可能是沒原因的。有可能是你天生的基因造成,也有可能是你成長或學習的背景讓你習慣它,或也有可能莫名奇妙沒理由地你就是喜歡它。不過這當中可能存在著性格因素,梅丁衍老師曾經說過,拿攝影機一天到晚在外面拍東拍西的人和一直待在版畫工作室裡埋頭苦幹的人,兩者天生的性格本來就不一樣。物以類聚,會喜歡什麼事物的人自然多少擁有某種共同的質地。

Q:當你說你是根據創作思考而定,也不一定會做版畫,似乎是把版畫組的核心問題打破,合理化了我對版畫信念的質疑,但卻超乎了我對你的想像,長期關注版畫創作和概念、教授版畫課程的藝術家是如何看待版畫媒介本身?版畫雖然是有學習藝術時的情感經驗,但這只是現在創作的其中一種媒介而已嗎?對此,我還是保留不相信的態度。

A:你不相信也無妨,你有家中開印刷廠的成長經驗,但我並沒有,大學時選版畫組是因為以前沒做過版畫,對這個創作媒體很好奇,加上自己也喜歡動手做的感覺,也喜歡上那時候版畫老師的課。目前我在學校教授的課程大部分是版畫課程,在教學專業上,保持對版畫創作的關注是很重要而必需的一件事。你應該不知道在2000到2010之間,我有長達十年的時間沒有創作任何版畫,因為當時的興趣和環境條件轉向了繪畫,2011到美國科羅拉多州安德森牧場藝術中心駐村時,參加駐村地版畫工作營的經驗,突然重新激發了我對版畫的想像,版畫再次走向了我,和繪畫一起成為我現在的主要創作媒體。未來這個熱情會不會一直在存在,也不是我能預測的。

Q:當代藝術對創作思考的著重是毋庸置疑的,思考、觀念先於媒介或媒介配合思考,也是當代藝術的趨勢,我相信我不是為了版畫而做版畫,我也不是一直做所謂的「傳統版畫」,但從我們學習版畫的經歷來看,的確是從四大版種開始,在基礎訓練中,對版畫技術的重視確立了我們對這媒介的認識,我也深信做版畫的身體經驗也會影響以後的創作思考和對藝術的認識。我們學習版畫的基礎好像也無法從創作思考(外部)去界入版畫媒介(內部),如果技術是認識版畫的首要條件和來源,那版畫技術的保存就是版畫在學院存在的價值嗎?

A:版畫在學院存在的價值當然不只也不是版畫技術的保存而已,更重要的可能是對與版畫有關的文化體系的思考。國外有些學院採工作室制,藝術家教師上課討論的就是藝術問題,想做版畫的同學可以到有版畫技師協助處理技術問題的版畫工作室製作,但目前臺灣學院的版畫教學模式,老師是校長兼撞鐘二合一,四大版種的基礎課也確實是從技術的認識和學習開始,而這大概是從廖修平老師七○年代回臺灣推廣現代版畫時就開始建立的模式,也是綜合眾多開課條件下的權宜安排。目前北藝的《版畫藝術》這門理論課已經調整為大二開課,希望引導同學進行技術面以外的學理思考,避免一開始接觸版畫就一頭栽入技術面裡。

Q:有人說版畫是過時的印刷術, 我半信半疑,我懷疑的是我在學習版畫的經驗的確構成我對藝術的認識和思考模式,但我們也無法擺脫現代社會後(我們創作指向的時代)印刷技術(四大版種)的淘汰或衰落,印刷技術成為現在只能在學院學習,及後成為藝術品的精英化和階級化轉向,不再是印刷術面向大眾的本質,現在的版畫技術也無法達到當年技術的高度。這是我們面對的時代,一方面把版畫作為思考、處理藝術問題/當代問題的方法,另一方面卻仍然使用著版畫技術(可能是過時的、懷舊的)做作品。這好像是互相矛盾的情況,我們身處這個時代,應該如何面對版畫、理解版畫、使用版畫?

A:版畫是不是過時的印刷術要看你如何定義它,在我的理解裡,所有版畫技術的發明都是當時最先進的科技技術,這表示版畫具有一種開放的性格,得以接受各種新的嘗試與可能,它本來就應該是無所不包或無所不涉及的。所謂的四大版種只是一種教學分類下的標籤,在六○年代的美國,傑斯波瓊斯(Jasper Johns, 1930-)和羅伯羅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 1925-2008)就已經混合多種媒材在創作複合版畫,或者對他們來說,他們面對的與處理的就是藝術,不是版畫本身。我想,一個人能不能自主健康呼吸是最重要的,至於需要什麼樣的空氣成分,要看你的身體質素和所在位置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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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斯波瓊斯(Jasper Johns)

無題
2012
單刷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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